萧了个骁

我是弧狗

十八岁生日前一天,我和我爸吵了惊天动地的一架。

我当着他的面“砰”地砸上门,老旧的居民楼都被震得抖三抖。我没时间系鞋带,趿拉着鞋咚咚往楼下冲。

我爸紧随其后,又哐地把门推开。铁门砸在白墙上震下来好几块墙皮。

他扯着嗓子冲我喊,声音洪亮如钟:“你他妈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我吼得比他更凶:“我就是死外面了也不回来!”

整栋楼都灌满了我的声音,和着风往我的耳朵里吹,震得我的脑袋轰隆隆地响。

我懒得听从身后追上来的叫骂声,边走边提我的鞋后跟,扶着扶手跳了好几步才把鞋给穿好。

 

我摸黑跨上了电动车。

刚才的一架吵得我头昏脑胀怒火中烧,现在手都还在哆嗦,拿着钥匙戳了半天都没戳进钥匙孔。

我烦躁地扒拉头发,锲而不舍地继续尝试。

电动车终于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打着了火,嗡地一声响,哧溜一下滑离了单元门。

噪音大得要命,响声划开寂静的夜空响彻云霄。我不由得想象此刻肯定有人烦躁地冲到阳台上准备骂人。

电动车拐弯冲上大路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抬头往我家阳台看了一眼。

不得不感叹小区的绿化是真的好。

我家窗前就栽着一颗高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甚至都盖住路灯。透过层层叠叠的绿色叶片看去,只能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立在我家阳台前。

是我爸。

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黑暗中,我只能看见红色的亮点一明一灭,缭绕着的灰烟往上飘,和夜色纠缠在一起,然后消弭在浓密的树梢后。

 

我驶着电动车出了小区。电动车还是我爸的,为了让我赶补习班先拿给我开。

夜色浓郁。

人行道旁栽满了法国梧桐,月光从树叶的罅隙漏下来,斑驳地在红砖上铺开。

路边偶尔有行人经过,多是穿着白衬衫夹着公文包赶路的白领,眼底下压着两块青,也不知道多久没能睡一个好觉了。

晚风劈头盖脸打在我身上。越往前开我的大脑越清醒,仅剩的愤怒随着时间推移被风卷了个一干二净。

无数难题像涌动的泉水,咕嘟咕嘟在我的大脑里面冒着泡。

我就是个大晚上十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然后离家出走的傻冒,全身上下除了一部点开微信都要卡三分钟的智能手机之外别无他物。

别提住哪里去干什么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开。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学习至上其他免谈,以至于现在我对我家周围到底有些什么地标建筑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别说认那些错综复杂的小路了。

就像我答化学实验题一样,别人问起来我能把我家在哪个省哪个市哪个区哪栋楼甚至门牌号都报得一清二楚。但你要是把我扔在离我家不到两公里的地方让我回去我铁定迷路。

说白了我就是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学习机器。

我恨透了把我变成这样的父母,对那个冰冷的家早就失望透顶。

 

我在巨大的指示牌前按下了刹车。

犹豫片刻,我一扭车头,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交叉路口左侧的大路。

指示牌直接地指明这条路的目的地:白云湖。

以前在班上同学在那组织过春游。班级自己组织的,自愿参加。我下了很大决心才鼓起勇气问我爸我能不能去。

我爸听了从电脑前回过头,问我说给你买的英语单词背完了吗?

我被问得一蒙,嗫嚅着回答他还没。我爸不说话了,就只是盯着我看。

我被他盯得发毛,在几近凝固的空气里落荒而逃。

 

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越往前开路边的树木越少,低矮的灌木丛越来越多,杂草纠缠着往上冒。我估摸着得有半人高。

心头对于未知的迷茫和浓郁的恐惧攫住我的呼吸。

我开得越来越慢,几乎能称得上是乌龟爬。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

我看过的恐怖片成群结队地往我脑海里跳。我想和自己说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一开口就被风灌了满嘴,只得讪讪地闭上。

然后我听见了哭声。刚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点,风一吹就散。但离得越近越清晰。

实在是千真万确——有人在哭。

我吓得南无阿弥陀佛观音菩萨耶稣基督随口胡谄,就差没给各路神仙磕三个响头让他们保佑我平安。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坐在路边的黑影。经过他旁边的时候哭声尤其清晰,瞬间我就能断定哭声的来源就是这个黑影。

今天月光很亮,我看见那人留着利落的短发,身材健硕,是个男人。

我擦!大半夜的跑到公路上哭!还是个男人!

然后我被吓得一哆嗦,猛地捏紧了刹车。

巨大的惯性让我屁股离开座位差点儿原地起飞。就差给大地母亲来上深情的一吻。

我哆嗦着熄了火,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把电动车立在路边。这鸟不拉屎的公路根本没车过,但我还是把电动车挪到了排水沟内侧,以免发生什么公路惨案。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男人身后挪,走到他背后的时候在直接开口和拍拍他肩膀之后再开口之间犹豫了两秒。最后我选择直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坐下铺天盖地的酒味就把我包裹得密不透风,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

我心下觉得这场景有些莫名的滑稽。

——两个大男人午夜跑到公路边排排坐,任谁看到都要歪着嘴啧啧两声。

男人见旁边多了个人,也没露出多少诧异的神色,甚至还往另一侧挪了挪给我腾位置。

他过于淡定的态度让我不由得问了一句:“你不问一下我谁吗,就这样让我坐了?”男人偏过头来看我,答非所问:“你的电动车隔这三百米我就听见响了。”

我被他的回答堵得哑口无言,甚至没心情纠结他的答案和我的提问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此时是夏天,夜晚天气稍稍转凉,但还是带着些许炎热。

风卷着酒气往我身上扑,我被熏得眼神有些迷离,不由自主地盯着男人看。

他的下颌线清晰分明,眼窝很深,鼻梁又高又挺,上面沁着薄汗。月光一铺就闪着光。

很凌厉的长相。眉毛往上扬,薄唇一抿,两道目光就斜斜地压过来,带了点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但正是因为这样,两行泪水在他脸上一淌,显得违和感尤其重。

男人丝毫没有自己流泪的窘态被人看到之后的难堪,他仰起头朝着月亮,坦诚地迎接我探寻的目光,任由我的眼神从他面颊上扫过。

我不太会安慰正在流泪的人,尤其是正在流泪的男人。小姑娘哭了递纸询问安慰,一套流程下来或多或少有点作用,但这套方法对男人就不一定管用了。好在他看起来也不需要我的安慰。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地挨着坐。夜风吹得眼前的草丛沙沙响。藏在黑夜里的蟋蟀悉悉索索地叫起来,有鸟落到树杈上,两只黑色的眼睛带着透明塑料的质感,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

坐了好一会儿,我开始感觉有点凉。我屁股底下垫的是块青石板,冷意直直往上泛。

我受不了这像处在坟堆里一样的安静,开始没话找话:“喂,你叫什么名字?”

“柏序。”男人沉沉地抬起眼皮,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我是谌念。”我夸了句好名字就自报家门,虽然我觉得他对我叫什么并不感兴趣。

“嗯。”柏序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心下觉得此时的场景有些尴尬。按理说我不该打探别人的隐私,但我犹豫片刻,还是斟酌着开了口,问他为什么要哭。

说完,我又忙不迭地补上了一句:“你不想说也没事的。”

柏序摇了摇头表示这没关系,接着就丢过来了四个字:“我失恋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发问的那几秒我已经把各种有几率收到的回答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不出意外是因为情感问题。

 

虽然我准确地猜到了原因,但这好像也让情况变得更棘手。

从小到大我都被父母关在家里学习,几乎就是爱情绝缘体,对这方面可以说是经验为零。

曾经有小姑娘尝试着给我递情书,接着被来学校接我的我爸吓得不轻,粉红色的信纸转头出现在了垃圾桶。记得那次我退步了十名,我爸气得说是暴跳如雷都轻了,他简直是直接要冲上来给我两个耳光,也难怪会吓到别人小姑娘。

我有些笨拙地“嗯嗯”两声当做对柏序的回应。我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安慰失恋的人。

好在柏序也不关心我回复了些什么,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好像已经压抑了很久无人能诉说,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说到最后他暴躁地一拍大腿,声音颤抖得变调:“他妈的,老子掏心掏肺地对他,他为什么丢下一句轻飘飘的不爱了扭头就走?”

他一喊眼泪就又流了出来,月光洒在上面,像流淌着的河。

 

从柏序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勉强拼凑出这段结束得有些草率的爱情的全貌。

柏序有一个相爱八年的同性恋人。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两人高中是一个班的。后来换座位他们当了同桌。刚开始还彼此看不太顺眼,后来处着处着也就习惯了,两人甚至开始讨论题目,约着去吃饭打球。

再后来就是柏序发现自己对同桌的感情好像有点不太一样。比起做兄弟,柏序似乎更想和他做恋人。最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柏序慌得要命,甚至逼自己离同桌远一点,用无休止的学习麻痹心动,自欺欺人地说这只是多想了,他们只是兄弟。

但是喜欢这种事怎么可能逼着逼着就消失了呢。

汹涌的情感迅速在心底发酵,圈出了一块隐蔽的空地,里面装着他心心念念的人。

后来同桌在放学路上堵了柏序。柏序心脏怦怦跳,两只眼睛都不敢看同桌,盯着鞋尖都能烧出一个洞。同桌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堆,语序混乱又颠倒。最后破罐子破摔道,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柏序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心跳声和呼吸声同步响起。他抬眼看着同桌,好像有人在地上燃了一把大火,他被包裹在汹涌的爱情火焰中,和爱人拥抱着燃烧殆尽。

后来呢?我在他沉默的间隙发问。

柏序苦笑起来说,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们在一起八年,中间几乎没吵过架。唯一一次闹矛盾是我高考失利,在绝望之余向他提了分手。他疯狂地回拨我的电话,甚至追到我家锲而不舍地敲门,连着敲了三天。最后我终于愿意开门见他,他一看到我就红了眼眶,哑着声音问我说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后来我没去复读,混到大学毕业证之后凭借良好的嗓音条件去酒吧当了驻唱歌手。而他凭着优秀的履历进入了一家发展前景很好的公司。每天坐办公室,按时上下班,领着还算可观的薪水。

 

......为什么分手呢?

柏序重复了一边我的问题,喃喃道:“他说他不爱了。他要和女人结婚了。他没有办法和男人在一起一辈子。”

当年两人出柜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各种亲戚轰炸上门轮番来做思想工作。两人硬生生熬了一个月,怎么都不肯松口,软硬不吃。最后家人没办法,只能默许,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既然无法改变,那就眼不见心不烦为上。

为什么分手呢?

柏序又一次没头没脑地开口。

他是看着我说的,但目光俨然已经穿过我的身体,停留在他回忆中的另外一个人身上。

月光皎洁,铺在他的手臂上。实在是太亮了。我甚至能看清他手臂上向下延伸的淡青色脉络。

他的眼睛好像漾开了水波,里面溢出的情绪好像能将我融化掉。

他透过我问另一个人:

 

我们明明熬过了最苦的时候,为什么现在开口说放弃呢?

 

无解的问题连当事人都弄不清,我更是不知道如何回复他。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蟋蟀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动作,瞬间噤声。

我伸手拉柏序。我握紧他宽大的手掌,一个使力把他从地面上捞了起来:“别想了,我带你骑车逛逛。”

柏序颠来倒去地讲了很久,身上的酒气都被风吹散不少,此刻也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迎着月光打量我,质疑:“嘿,你还没成年吧。你确定你可以载我?”我气得眉头一挑:“爱来不来。”我猜他刚才醉醺醺的肯定没仔细听我的自我介绍。不然为什么用“嘿”称呼我。我又重申一遍自己姓甚名谁。

柏序敷衍地一挥手,长腿一跨就坐到了电动车上。本就窄小的座位瞬间少了大半:“好的好的,知道你叫谌念。能载就快上来。磨磨唧唧像什么样。”

月光似水,轻柔地铺在他身上。给他硬朗的长相镀上白光,莫名地带了点痞气和说不清的性感,眨眼的样子就像海妖在蛊惑人类。

我的耳根一烫,但在他的催促下我没空多想,权当是刚刚被他熏了一个小时,酒精害得我也有些脑热。

我紧跟着跨上车座,把车速加到了最大。风呼呼往人领子里灌。柏序的双手松松地环在我的腰上。左手两根指头圈住右手拇指,我一低头就能看见。

 

我们贴着山过,有枝桠扫到我们的身上。车在浓密的树叶底下穿梭,阴影顺着路灯的光投来的方向打下,把我和柏序笼在暗色的隧道里。

柏序在我身后开口喊了一声:“啊——”

声音拖得很长,在绿植的枝叶里漫过去,填满了那些无人来访的孤寂罅隙,填满了黑夜的一个梦。

我被喊声惊了一下。紧接着听见柏序闷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男人的嗓音好像被砂纸磨过,有点哑,带了些低沉和磁性。

“你不觉得这样一喊,我们就能追上自由了吗?”他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耳垂上,须臾间被大风卷得一干二净,但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点暖意,耳垂的温度直直上升,一下子烫到了心里。

我觉得他实在是喝得太多,说出来的话都莫名其妙。

但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口学他喊。

我被压抑得太久了。

我被豢养在名为“家”的冰冷铁栅栏里,被困在偌大世界的小小一隅,从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喊出第一声的时候狂风扑了我满脸,丢出嘴边的字瞬间被刮到身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喊了什么。

然后我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声接一声。我在张牙舞爪的烈风里叫喊,喊到声嘶力竭,喊到舌尖尝到喉咙深处返上来的血腥味,喊到天上的星星都低头倾听我。

手表滴滴叫两声,时针与分针重合,交叠着指向“12”,秒针刚刚从上面转过。

我成年了。

 

公路围着湖绕了一圈,我们沿着公路开,看月亮在水面投下倒影,看黑色的山在水里连成一片。树叶沙沙的摩擦声是飞鸟的呓语。

我看见朝阳撕裂天幕,金色的光线从公路尽头刺出,破开黑暗。我的车上载着柏序,一个陌生人。但我觉得我们在奔向太阳,奔向无尽的光明,奔向时间的尽头。

我在十八岁当天遇见了柏序。我觉得这是神的垂怜,我们的相遇是神赠我的成年礼。

 

天亮以后,我直接把电动车开到了柏序家楼下。

柏序下车时踉跄了一下,虚虚地撑了我一把才勉强站稳。他挥手和我道谢的同时也道了个别。我直接把钥匙一拔,站起来指尖点着他的掌心,一字一句告诉他说我没地方可去了,你家借我住几天。柏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那只手甚至还停留在挥手道别的姿势上没有任何改变。

天可怜见,我从未用如此蛮不讲理的态度向别人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要求,可我实在没地方去了。柏序下意识地拒绝,能够等他回复的时间短暂,他凝噎片刻,扯出一个蹩脚的借口:“我家太乱了。”

“我帮你收。”

“我没钱交网费,家里没WiFi。”

“没事我不玩手机。”

他打量我片刻,犹豫道:“我可不想因为拐骗未成年人被请去局子里喝茶。”

我额头上青筋突突跳:“我成年了,就在今天零点。”

柏序明显噎住了,好多话在他喉头滚了一遍,但是一个字都没漏出来。

最后他叹了口气,喉结上下滚动,吐出来叹息似的两个字:“好吧。”

 

我成功地在柏序家赖了下来。

然后我发现他一个字都没骗我。

他家是真的很乱。沙发上堆满了脱下来没来得及洗的外套和裤子,桌上丢满果皮纸团,空酒瓶滚得满地是。烟灰缸里积了厚厚一层灰,陈年污渍发黄,附着在茶几边缘。

一切的一切都彰显了这间屋子的主人度过的这段时日是怎样的颓废荒唐。

茶几正中央摆了一张照片,相框一尘不染。两个少年坐在操场上,日光从他们身后的看台上方打过来,把他们的笑容融成了明媚张扬的金。

我无言地抬眼看,房子里唯一整齐的东西便是雪白的墙上面贴满的大小照片。

这些照片背景底色迥异,唯一不变的是照片中的人物。

顺着照片看过去好像能看见两人的成长轨迹。从青涩的少年走向成熟的青年,从阳光明媚的校园走到灯光昏暗的酒馆,两人十指相扣,在唇上留下的吻都变得迷蒙暧昧,融进一片暗色里。

柏序适时地出声。他艰难地在沙发上刨出来一片空地,招呼着让我坐下。他给我倒了一杯水,高大的身材映在落地窗上,他垂着睫毛不自然地对我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我愣住了,然后轻轻地接了一句谢谢。

眼睛酸胀得要命,但我不让泪水流出来。

 

什么样的意外都不能阻止明天的到来。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柏序上夜班,白天回家补觉。他的头对着床往下一栽,筋疲力尽地陷入一场美梦。而我正好处在高考完之后那个长长的假期,成日无所事事地四处晃悠。

白天晃到小区里,吹着口哨逗逗老大爷牵着的柯基,晚上就趿拉着拖鞋下楼看老太太跳广场舞,跑到娱乐设施旁边看小孩子荡秋千。

知了拖着嗓子吱呀吱呀地喊,在褐色的树干上,在砖红的墙皮上,在泛黄的窗台下。

夏天的到来好像总是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浪漫因素。学生穿着短袖和宽松的阔腿裤,成群结队地跑到店里吃烧烤,小区里的大排档常常到了晚上十点依旧灯火通明。

在夏天酒吧的客人最多。

柏序常常通宵达旦地拨弦唱歌。回到家的时候好像行将就木的人,脚步虚浮,栽倒在床上便沉睡不醒。

后来我悄悄跟着他去酒吧,总是走到一半被他发现。柏序皱着眉头说你不要来这里,但我哪里肯听。

后来次数多了柏序也不再管,我得偿所愿地倚在卡座上看柏序唱歌。

 

我的座位一次比一次离他近,我私心想多看看他。

我描摹光落在他发梢的暖意,人群疯狂地扭动,在欲望的河流中放任自己。劲爆的音乐在我的耳边炸响,扫射的彩灯交织出光怪陆离的绚烂,给人的视觉带来不亚于爆炸的冲击力。

但是我的目光里永远只有柏序。

酒吧为渲染氛围在舞台上升了白雾,柏序双手握着话筒,或者是指尖轻勾吉他的弦。他的眼神好专注,可是他离我好远,白雾模糊了他的神情,模糊了我投向他炽热的视线。他抬眼的时候看不见我。

柏序。

周身的音乐像雷一样在我耳边滚,都盖不住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很奇怪。

我对这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我想这是我漫长的十八载人生中从未拥有过的情感——喜欢。

或者说爱。

在休息的夜晚,他偶尔会搬两张凳子到落地窗前,我们并肩看月亮爬上树梢,星星坠在夜空里就像金黄色的面包屑落在深蓝色的桌布上。

我靠着他的半边肩膀,和他说话。我说我以前很听话的,从来都不争不吵不闹。但我成绩退步了要被打,钢琴练得不好要被打,甚至放学在路上多耽误五分钟都要被打。这样的情况终结在我高二那年,因为我学会了反抗。

我说我像濒死的困兽和我爸吵,锅碗瓢盆摔了一地。这次离家出走是因为我爸改了我的高考志愿。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是绝对的威严,但我对他只有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爱。扭曲的家庭教育塑造出我更扭曲的性格。

柏序沉默片刻,就着月光问,那你能不能允许我来爱你?

夏天的风好长,弯弯绕绕拐进我心里,吹不尽的是少年心事。

 

人给人带来的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比如整洁的房间,日益增多的笑容,愈发坦诚的对话。

把所有相框从墙上取下来的那天,柏序喝了很多酒。他醉得目光迷离,告诉我说他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用力地抱住他,手从他的脊背与墙之间的缝隙挤进去,用手心的温度暖他冰凉的后背。

我听见柏序在喊前任的名字,他重复一遍又一遍,最后说,我真是恨你啊。

他醉得好厉害。

我的血液汹涌地流淌,叫嚣着涌进我的大脑。

我的心脏骤然变得滚烫,霓虹灯滚过我们紧紧相拥的躯体,我闭着眼睛在他发梢落下一个吻。

柏序很明显地抖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血液流动的声音更大了,心跳声震得我要耳鸣。

我偷尝了伊甸园的禁果,果实的甜蜜令我昏了头脑。我一厢情愿地爱他,他暧昧不清的态度让我愈发得寸进尺。我脑袋一热,捏着他的下巴就吻了上去。我下手没轻没重,牙齿磕破了他的嘴唇。浓得要命的血腥味铺天盖地。

从他嘴里渡过来的血像一剂高浓度的兴奋剂,瞬间卷走了我所有理智。

我和他从墙角边滚到地板上,地板硌得我骨头生疼,我们发疯地互相撕咬,直到月光都被我们搅碎,裂为成千上万的碎片狠狠扎进我们的身体。

 我是不思悔改的死囚犯,冒死跨过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只为对他说一句喜欢。

框定我十八年人生的条目在今夜被我彻底打碎。束缚了我短暂一生的戒律被我用月光绞断。正义与公理,阳光与黑暗,规矩与荒诞。我将它们通通抛诸脑后,今夜只想说爱。

我们像是在亲吻,又像是困兽在绝望地争斗。

最后我们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板上。我偏头看他,他的眼睛深邃又迷人,流淌着霭霭的云。我说柏序,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话一出口我的眼泪就汹涌地淌。柏序支起身,笨拙地凑过来吻掉我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把头埋进我的胸膛里,说好。

吐字震得我喉头发紧,我伸手环住他的腰。

 

确定关系以后,我正大光明地和柏序牵着手一起走进酒吧。手掌分开的时候全是汗。即使这样我们走在路上也不肯松。

我坐的位置离柏序最近,他稍微一低头就能看见我。

我们在炙热的夏天里隔着躁动的人群隐蔽地交换一个眼神,这是无人能见的秘密。

我在心底描摹他的样子。

拨弄吉他,琴弦颤动的样子是草尖晃动的绿;睫毛低垂,溜到末梢的光是旭日东升的金;歌声微哑,悠然上扬的曲调是飞鸟掠翅途经的蓝;眼神清亮,高昂的嘶喊是末段火焰明烈燃烧的红。

他唱情歌,唱民谣,他抄起鼓槌敲架子鼓,他手举话筒拖出曲调的尾音。

我荒唐的十八岁,热得让人快要蒸发的夏天,我遇见了想要厮守一生的爱人。

 

我在柏序家住了整整一个月。我爸被气得不轻,一个电话都没来过,当真是要我死在外面。柏序逼着我去领了大学通知书,告诉我说不论怎样都要把大学念完。开学前一周我爸终于给我发了条短信:滚回来收你的东西。他永远都学不会好好说话,过于强势的父母总是会养出性格懦弱的孩子。

但我偏不是。

温柔,绅士,安静。班上的同学,办公室里的老师都这样评价我。

但这些看似褒扬的评价只是我最有效的伪装。没有人知道温顺的皮囊下跳动着一颗多么放荡不羁的心。

我回去收拾了东西就走,大学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所有学费住宿费都靠我课余时间做兼职赚。

但没关系,我还有柏序。我早就不把那座冰冷冷的房子当成家了,有柏序在的地方才是家。

 

我和柏序认识一周年的日子,也是我的十九岁生日。

激昂和热情褪却之后,我们的感情缓慢地沉淀下来。

我知道他不可能忘记和前任的八年,八年太长了,那个人几乎镶嵌在了柏序的余生里,他不可能不想到他。

但是柏序确凿地告诉我,他恨他的前任。他恨他草率地提出离开,他恨他不肯更坚定一点,难道真挚的爱还抵不过世俗的流言蜚语吗?

恨盖过了爱,盖过了怀疑,委屈,不甘这些所有的情绪。

十九岁生日当天,柏序请了假,他说他要陪我一整天。这一天只属于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打扰。他笑着站起身,走到厨房给我做蛋糕。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会做饭这个技能,不由得惊奇万分。

我蹑手蹑脚地凑到厨房去看,然后看见了鸡飞蛋打惨不忍睹的一幕。柏序捧着大碗打鸡蛋,总是掌握不好力度,蛋清蛋黄溅得满灶台都是,还给他的白T恤涂抹上了配色诡异的油画。最后柏序自暴自弃地扔了碗,开始拿着手机研究怎么打发奶油。

我不由得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从没见过打鸡蛋都能如此失败的人。但转念想想,这貌似也是一种别具一格的能力。我简直要被柏序逗笑了。

就在此时,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我见柏序忙得不亦乐乎,知趣地没有打扰他,轻轻带上了门。

 

我退到客厅,走过去开了门。

——于是时间的沙漏开始倒置。我幻梦一般美好生活的瞬间被击了个粉碎。我真是恨透了那天响起的门铃。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做出开门的举动。

门口站着个男人,开门见山地问:“这里是柏序先生的家吗?”柏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轻轻拉了拉我,示意他来。我往旁边退了两步。

后来那男人说了些什么,嘴巴一开一合,但我完全没听懂。那些话从我的耳朵攀上大脑,在每一道沟壑每一个细胞上都滚了一遍,然后再离开我的脑袋。可是我没有办法把这些音节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它们被我拆分得颠三倒四,凑不出完整的句意。

我扭头看柏序,看见他眼眶通红,红得好像要滴血。他去接男人递过来的东西时手在发抖,颤得好像都抓不稳。

最后柏序说了一句:“谢谢。”

我好似被这句话提醒了,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那男人微微颔首示意,转身离开时还小心地带上了门。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然记不清。柏序的一举一动就像一帧一帧的黑白默片,我被剥夺了听觉,只能茫然地注视屏幕上滚过的图画,没有资格参与故事的制作。

等到我理清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和柏序分手了。

柏序对我说出“分手”两个字的时候一哆嗦,好像被烫了嘴。

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部狗血的电视剧,什么样的倒霉剧情都能让我摊上。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令人糟心得一塌糊涂。

确实是柏序的前任提的分手,但原因不是他接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没有勇气和另一个男人共度一生。而是他得了癌症,再治下去也没用了,他不想拖累柏序。

八年,两人对彼此知根知底。

他知道柏序喜欢狗不喜欢猫,因为柏序觉得猫的眼睛看着很绝情;他知道柏序的吊儿郎当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外壳,里面包裹的灵魂细腻而又有力量。他甚至知道说什么能让柏序对他彻底死心,甚至恨他到不会去打探他的下落。

然后他死了,死前托人给柏序带了一封信说明白了前因后果,信的末尾说让柏序好好生活。

他妈的。好好生活个鸟蛋啊。我说不出话来,只想骂人。我简直想钻进坟墓里把这个自大的家伙刨出来,揪着他的领子问他说你真的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伟大吗。你他妈就是个自我感动的傻逼,也不知道你脖子上顶那个玩意叫什么。

这样做反而让柏序不能好好生活啊。

但我不能说,因为柏序看信的时候哭得更像个傻逼。

我转头看玻璃映出来的自己,好像全身上下都涂满了湿漉漉的红——从天而降好大一盆狗血啊。

但相信你读到这里已经能明白,在面对某些超出我承受范围的事情时,我的反应绝不是歇斯底里地质问,痛彻心扉到表现得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我会显出一种诡异的亢奋,比如现在。

 

我觉得分手之后问对方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这样的问题再愚蠢不过。既定结局的,无论对方回答什么都没有意义。除了给发问者心里再添一道狰狞的疤痕之外别无他物。

但我还是问了。

柏序抬眼,眼皮底下是遮不住的两块青,他显而易见的疲惫从眼角流露。然后他对上我的视线。

他一贯的风格,答非所问道:“你的眼睛好漂亮。”

就像去年听见他对我说生日快乐那样,我的眼睛酸胀得厉害。但是我咬了牙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十八岁那年,我做了一场荒诞的大梦。

柏序啊柏序。

遇见你这件事,真是我收到最差的成人礼。

 

文/萧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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